我有一只狐狸,或者说,不是我的。它的模样不算怪异,一个比存钱罐大不了多少的身体,枫红的背掺着暗黑的纹,一条半身大的尾巴泛着油蜡的光泽。和一般的狐狸不同的是,它的话很少,或者说,有用的话很少。它喜欢介绍那些虚构的想象,像暗绿的天、红色的云,以及它最有兴致的雪白的原野。
它倒不是经常出现,毕竟不爱见人,可话说回来我又哪里不算人呢?它说过:“他们太完整了,那才是人呢”,这样的回答使我难堪,岂能这样尖酸刻薄于我的缺陷,我想它不太礼貌,却无力反驳。
我的腿脚是有些顽疾,具体是何时开始的已经不能追究了,更想不起如何习惯了让椅轮替代双腿,也能好似踱步,未乏苍白的趣味。久坐的日子常与哀叹相伴,没有原因。但这样是应该的,有些萎靡才显得正常,毕竟每每稍有懈怠的日子,那些警示也便随着起伏,诸如“今天精神不错啊”,“有什么开心的事”。与其疲于奔命地答复,不如少些叛逆的鲜明,他们便无从过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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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的门前,有一块大大的空地,盆装的花永远是鲜艳的,它们整齐地紧凑在一起,瓣与叶长成了美的形状,从没有一株是标准之外的异样。从清晨到傍晚,总有人将我推过它们一侧的大道,比风推走云还要平稳,来来去去却留不下一点痕迹。从每天第一刻来到院子开始,从院子高墙探出的半缕晨曦慵懒地趴上我的前额,直到夕阳的尾巴从高墙西南面的角落抽离,这便是日子里唯一的细节。
在稀少得可怜的日子里,难得不会受人推摆,也会自己笨拙地推着轮椅到院子里发呆。难得清静,狐狸便爱跑出来,踏着那些盆装的花,在格子砖铺成的小路上来回跳跃,“1、2、3”数着格子,它有自己随心所欲的规矩,得隔着砖跳、得斜着跳,不要碰到砖的缝隙,那是不可原谅的无趣。这样的活跃有一种不同平日的嚣张,不计后果,无所拘谨。好吧,我得承认这本就没有什么后果,即便你踢倒了一盆鲜艳,它们的色彩也不会像看起来那样流到地面,更不会有人把满地的红绿用海绵吸收,再将原本无色的瓣叶重新浸成该有的颜色。
我故作沉思,想显示出不愿被打扰的模样,它却又来了,隔着路旁的矮篱跳到我的大腿上。
“很高兴认识你”,狐狸说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我重复了一遍,为了敷衍
“这不对”,他打断我,令人诧异
“第一次见面才能这样说......”
这是狐的哲理,明明总是能见到我,却要像第一次见面一样问好,而同样的回答却又遭到它的反驳。
“那么,今天又想告诉我什么?狐狸”
“你忘了吗?原野”
“好吧,是我不好,那就原野”
于是我又知道些毫无意义的故事。关于一片白色的原野,白昼之下是毛茸茸的白,黑夜之下是荧荧亮的白。它不是一望无际的原野,而是在足够远的地方汇聚于一个向上的崖,夜晚的时候,月光会把风送到崖尖儿,风便顺着滑下,抚过整片原野。那些白色的绒会被风浮起,夹杂着淡黄的荧火,一直飘向天空,然后变成星星,再也找不到。
“是因为飞得太远才看不到吗”
“是找不到,不是看不到”
“看得到还会找不到吗”
“会的,忘了就会”
它不再讲下去,顺着衣袖攀到我的头顶,身体盘起,将尾巴垫在身下,伸出一个头向下看我。它的头恰好遮住了天边刺眼的霞,红光在它的脑袋边缘发生衍射,勾勒出一个深红的轮廓。
“霞到你的鼻尖,就消失了,而它本该照耀你的全身,直到消失在你的脚尖才算为止,而从鼻尖开始的日子却太短了,若是这样再挡住你的额头,恐怕什么也不会留下”
它倒立的额慢慢贴过来,我闭上眼接受,直到眼睛之外也不再有红光覆盖,世界便进入黑夜,睁眼闭眼已没有了区分,再去触摸头顶,它已消失不见。
这样的日子像是寻常,随着无意的年长却不再频繁。有时候,它会在盆装的花间露出半截尾巴,等我努力看清时又消失不见,像是幻觉,但确实真切。有好长一段时间,即便无人伴我,它也不曾出现。我渐渐有些遗忘了它的模样,但还是习惯看着霞光从我的鼻尖开始,再到我头顶消失,闭着眼,等黑夜拥我入怀。好几次闭眼感受到红光微变,我都以为是它来了,猛一睁眼,除了刺眼的光线与眼睛长闭产生的散斑,见不到例外。
我开始想它了,也坚信不过是类似对猫狗一般的想念,只不过它是流浪的狐狸。每到难得独处的片刻,我会看向那些再没有失去章法的花卉和小路,在一眼望穿的规则里,试着找出一些新鲜。我失败了,想象是一扇门,在与现实分隔的那边,理性都被折叠,我听见一片浪涛汹涌的汪洋,孩童在它的表面冲浪,游鱼同海鸟分享浓云的绵软。一抬头就会下起糖果,深呼吸便被阳光托起,每个人定义一个自己的伙伴,未必无所不能,至少不会背叛......沐浴在理性的人,渐渐发了福,忘了如何挣扎着浮起,只会在汪洋里下沉,在众目睽睽中赤裸地无休止地下沉。于是我给门上了锁,退到远远的地方,弄丢了钥匙,再也回不去。
很长一段时间,我大抵是完全忘了它。尽管向来没有同任何人提起过它的存在,仅仅留在脑海里也应当是一件难堪的事,毕竟这世上怎会有话不多的狐狸。后来的霞光一次次掠过我的头顶,门前那块大大的空地,盆装的鲜花也依然整齐。它们必然商量过,约好了一起泛黄,而那些被狐狸碰撞过的,则选择了暗淡——低下最孤傲的头,摇摇欲坠。轮椅终究开始吱呀作响,双手也无力再推动生锈的铁轴,于是从某一天开始我便再也去不了那个院子。是时候了,他们为我准备了软床,那些凋谢的花被挪走,床就有了位置,这是从开始便作好的承诺。无妨,毕竟人的一生就是从床上开始,再从地板生长到椅子上,生命的藤蔓延伸到理想的边缘去打扰这个世界,最后又在另一张床上枯萎。可我还是放弃了提前接受这种荣耀,所以万般恳求后,他们将我放置在云杉搭起的小屋里,放置在一张书桌前。他们将我过去闲置的物品都堆积在了这里,此后的日子我便靠翻看这些杂物来打发时间。唯独可惜的是,我的记性不太好,不然每一个小物件都该有惊世骇俗的故事,而现在那些锈水壶仅仅是锈水壶,破杯子也仅仅是破杯子,岁月不会因为落了多少灰而变得更有趣,只剩陈旧,没有故事的陈旧。直到某个在地板上醒来的黄昏,浓郁的暗黄跪倒在杂物堆里一个旧旧的矮书架旁,光晕的尾巴撩起白纸泛黄的一角,我才发现那是一张破碎的蜡笔画——
当空的碎云被落日吻出深深的红晕,操场上三年级的孩子们兴奋地呼唤着:“火烧云!火烧云......”,放学的电铃打过了第三次,一个男生姗姗来迟。绘画课的老师将他上一次的作业拿到面前,语气温柔却带着诧异:“你未来会变成一只狐狸吗?”男生还在收拾着狼狈的书包,着急将刚才留堂罚抄的单行本藏匿起来,愣罢,像是木头人的游戏,“不,不是......”,“但你画了一只狐狸,而上次的题目是‘未来的我’,莫非你交错了作业”。他已然藏好了单行本,于是认真地说:“等长大后,我就变成了狐狸”,这样的矛盾实在荒谬,那位年轻的女老师只能装作没有听清......
正午的雨把木棉染成灰色,女孩们离窗远远的,就像家长告诉她们的那样,尽管那天既没有听见打雷也没有看见闪电。男孩们围在课室最后的图书角,神秘地讨论着,他们总有这样秘密的谈话,即便经验最丰富的间谍也不可能分析出他们下一次谈话的时间地点和内容,他们天生就是秘密的制造者。“你们去过什么不得了的地方”,“我去过一个游乐园,那里的跳楼机有几百米那么高”,“我去过海边,浪打过来的时候,海里的人可以飞起来摸到海鸥”......而只有他的最无趣,“我去过一片原野,白天的时候,那里是一片毛茸茸的白,晚上的时候,那里是一片荧荧亮的白......”
有个男孩喜欢画画、爱讲故事,他的画和故事都是关于一只狐狸,他说它的模样不算怪异,一个比存钱罐大不了多少的身体,枫红的背掺着暗黑的纹,一条半身大的尾巴泛着油蜡的光泽。和一般的孩子不同的是,他的话很少,或者说,有用的话很少。他喜欢介绍那些虚构的想象,像暗绿的天、红色的云,以及他最有兴致的雪白的原野。